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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半夜,裁缝铺阁楼里静得邪乎。偶尔能听见楼板底下耗子啃东西的细碎声响,还有窗外野猫打架的瘆人叫唤。
王奶奶歪在木板床上,睡得沉,鼾声有点重,带着劳累过后的疲惫。旁边,王裁缝却睁着眼,眼珠子干涩得发疼,直愣愣地盯着头顶那几根被煤油灯熏得黢黑的房梁。月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,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。
黑里头,老婆子说的白天的糟心事一桩桩在脑子里过电影,停都停不下来——哥瘫在厕所地上那副活不起的样,裤子褪到脚踝,身下一滩污秽,脸上又是泪又是鼻涕,拳头捶着自己那条不中用的病腿,骂自己“废料”;
嫂子叉着腰,指着哥的鼻子尖声叫骂,唾沫星子喷得老远,“没用的东西!拉都拉不利索!尽给老娘丢人现眼!”;
医院走廊里那些婆娘嫌恶的眼神和指指点点,“谁家的男人啊?瘫在这儿恶心人!”“赶紧弄走!”;
自己弯着腰,手里攥着破布,一点点擦着那腌臜地儿,臊得头都抬不起来;医生递过来那张轻飘飘的纸,上头那个数目字,看得他眼前发黑;还有自个儿那台老掉牙的“蝴蝶牌”缝纫机,踩起来“哐当哐当”响,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,指尖上前天被机针扎破的地方还一蹦一蹦地疼……
这些影象绞成一股粗糙冰冷的麻绳,越收越紧,勒得他喉头发紧,喘不上气。一股又涩又苦的滋味猛地从心底顶上来,冲得鼻子发酸。他死命咬住后槽牙,腮帮子绷得铁硬,脖子上青筋都凸了起来,想把那酸楚硬憋回去。可没憋住,滚烫的水珠子还是不听使唤地从眼角挤了出来,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,悄没声地往下淌,流进耳朵眼,冰凉的,又迅速洇湿了头底下那只梆硬的荞麦皮枕头,留下一小片深色的、带着咸湿气的痕迹。
他没敢出声,连大气都不敢喘,就怕惊醒旁边的老婆子。只有肩膀头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哆嗦,带得身下这张老掉牙的木床也跟着发出极细微的、压抑的“吱扭……吱扭……”声,在这死静的深夜里,听得人心里头发揪,像有钝刀子一下下在割。
旁边的王奶奶大概是被这细微的震动和压抑的抽气声扰了,在睡梦里含糊地“唔……”了一声,翻了个身,面冲他这边,一条胳膊无意识地搭了过来,粗糙温热的手心正好碰着他湿漉漉、冰凉的颧骨。
王裁缝浑身一僵,像被点了穴,连呼吸都屏住了,心跳得像打鼓,生怕把她彻底闹醒。他怕极了老婆子睁开眼,看见自个儿这副半夜偷着抹眼泪的没出息德行。这个家,眼下就指着他这根顶梁柱硬撑,他要是先塌了腰,露出软蛋样,这个家可真就散了架了。
万幸,王奶奶只是咂摸咂摸嘴,手心在他脸上无意识地、带着点迷糊的安抚意味轻轻拍了两下,像是在梦里哄哪个哭夜的孩子,含混地嘟囔了句谁也听不清的梦话,随后鼾声又渐渐均匀起来,呼吸沉了下去。
王裁缝僵着身子,一动不敢动,直到听见身旁鼾声重新变得平稳绵长,才敢极轻微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。其实,王奶奶在那只手碰到他湿冷的脸颊时,就已经醒了大半。那冰凉的泪痕和丈夫身体无法抑制的轻颤,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。
可她不能醒,不能点破。老头子是个要强的人,一辈子没喊过累叫过苦,这深更半夜的眼泪,是他最后一点不肯让人看见的软弱。她要是醒了,问了,就等于撕破了他最后那层遮羞布。
于是,她只能继续装睡,甚至故意让鼾声更响了些,只是那只搭在他脸上的手,悄悄地停留了一会儿,用掌心的温度,笨拙地传递着无声的安慰和理解。这日子啊,就像老牛拉破车,吱吱嘎嘎,可总得往前挪不是?谁心里还没点说不出的苦水呢?只是倒不得,一倒,精气神就泄了。
就这迷迷糊糊的一下轻拍和那刻意加重的鼾声,却像根小针,精准地戳破了王裁缝强撑的硬壳。他猛地抬手,死死捂住了自个儿的嘴,把喉咙里翻涌的呜咽和酸楚都严严实实闷了回去,只有那滚烫的眼泪流得更凶,像开了闸的河水,浸湿了手掌,也浸透了枕头。
人到中年,爹娘早就没了,长兄如父,哥如今倒下了,瘫在医院里,巨额的药费单子像催命符,嫂子又是个糊涂不顶事的,一大家子的担子哐当一下全砸在他一个人肩上,连个能换把手、商量句囫囵话的人都没有。
这苦这累,跟谁说去?又能跟谁说?只能在这深更半夜,万籁俱寂的时候,化成这哑巴泪,自己一口一口咽回肚子里。老了老了,黄土埋半截的人了,啥阵仗没见过?可眼前这担子忒沉了,压得人脊梁骨嘎吱作响,眼看就要折了,咋能不累?咋能不想哭?
他就这么蜷缩着,悄没声地淌了不知多久的眼泪,直到眼睛肿得像桃,干涩发痛,再也挤不出一滴水分,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,才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,连梦里都是沉甸甸的包袱和赶不完的活计。
——
窗户外头,公鸡打鸣声一声接一声,嘶哑着嗓子,顽强地撕破了黎明的寂静。天光蒙蒙亮了,泛着鱼肚白,透着一股清冷的劲儿。
王奶奶迷迷瞪瞪睁开眼,眼里还带着血丝。她习惯性地伸手往旁边一摸——另一边被窝是空的,凉津津的,没有一丝热气。
她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霎时醒透了,一股说不出的慌慌的感觉攫住了她。她撑着酸疼得像要断掉的老腰,费力地坐起来,朝着黑黢黢的楼下就喊:“老头子?咋起这早?天还没亮透呢!等等,我这就下去捅开火,饭立马就得,热乎的,吃了再出门,你别急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