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徽州府背后的鹰嘴崖下,住着户猎户人家。阿山娘死得早,阿山爹靠着一手熟皮子手艺,给山民做皮袄、纳鞋底,倒也把兄妹俩拉扯大。阿山年方十八,生得虎背熊腰,偏生性子软和,最见不得猎物挣扎——每次张弓搭箭,总要先闭闭眼,念叨句"畜牲也是命"。
阿山爹临终前,从樟木箱底摸出件怪衣服。说是怪,原是用百种毛皮缝的:狼毫掺着狐狸腋下最软的绒,貂皮压着穿山甲的鳞甲片,最妙的是后襟那片孔雀翎,蓝得能滴出水来。"这是化形衣,"阿爹咳得直喘气,"穿上它,心里头想啥兽,就能变作啥模样。打猎时省些力气,逃命时躲些灾祸。"
阿山捧着衣服直掉泪:"阿爹,这衣裳...莫不是又要害旁人?"
"害啥人?"阿爹摸出块羊脂玉坠子,系在衣领上,"当年我在漠北替商队驯马,见着个老皮匠也会这手艺。他说这衣裳是山神爷赐的——皮子是山精的魂,毛絮是走兽的念,穿在身上,算是借了三分野物的灵。可他再三叮嘱,化形次数多了,人心会野,野得连自个儿都认不出。"
阿山记着这话,头年只敢在腊月里穿。那年雪大,山鸡野兔都躲进雪窠,阿山裹着化形衣,心里头默念"雪狐",眨眼间就变了身:白毛裹着身子,尾巴蓬松得扫过雪地。他蹲在雪堆里,连呼吸都轻得像片雪,不一会儿就引着只肥兔子撞进网里。变回来时,袖口沾着几缕白毛,阿山仔仔细细收进木匣,连夜给衣裳掸灰。
第二年春上,事儿来了。县太爷新娶的五姨太爱吃鹿胎膏,派了十个家丁来鹰嘴崖,说十日里要交十张鹿胎皮,交不出就烧了村子。阿山爹刚闭眼半年,阿山咬着牙,夜里揣着化形衣上了山。
头回变作梅花鹿。他蹲在鹿群里,耳朵支棱着听风声,连最警觉的头鹿都不防他。等家丁举着火把摸过来,他猛地撞开头鹿,往反方向跑——鹿群受惊乱窜,家丁追着鹿蹄印扑了空。变回来时,阿山腿肚子直打颤,衣裳上沾着鹿臊气,倒比打猎时累得狠。
第二回变作獐子。獐子胆小,稍有动静就蹦跶。阿山变身后,连呼吸都不敢大,躲在灌木丛里看家丁举着刀乱砍。有回刀背擦着他耳朵劈下去,他吓得浑身一哆嗦,獐子耳朵"唰"地竖起来——这一哆嗦不要紧,家丁瞥见林子里晃了晃灰影子,追着追着,倒让他引开了。
十张鹿胎皮凑齐那天,县太爷赏了阿山两吊钱。阿山攥着钱往家跑,路过土地庙时,听见俩村妇嚼舌根:"听说那猎户变着法儿躲差役,怕不是使了妖法?嘘——没见他衣裳上沾着狼毛、鹿毛?我家那口子说,化形衣穿多了,人要变野的。"
阿山没当回事。直到那天下晌,他在灶房煮野菌汤,妹妹阿秀端着碗进来,突然指着他的手直哆嗦:"哥,你手背上的毛...咋跟狼爪子似的?"
阿山低头一瞧,手背上真长出撮灰毛,摸起来扎手。他慌了神,想起阿爹的话,连夜把化形衣塞进炕洞。可第二日清晨,他去井边打水,井水映出的脸——眼眶泛青,瞳孔缩成细线,活像只熬了三夜的猫头鹰。
"哥,你别吓我。"阿秀抱着他的胳膊哭,"前儿个我去后山采蘑菇,见着你蹲在石头上,爪子扒拉着松塔,嘴里还发出'咕噜咕噜'的声儿......"
阿山这才惊觉,自己夜里总梦见自己在林子里跑。变作狼时,闻着血腥味就忍不住要扑;变作豹时,看见岩羊就想扑上去咬断脖子。有回他变作黑熊,蹲在山溪边喝水,正喝得痛快,忽听背后有脚步声——是个采药的老头。他本能地要扑过去,可老头颤巍巍地说:"熊瞎子,我这儿有蜂蜜,给你留着呢。"他猛地惊醒,发现自己正蹲在地上,口水滴在青石板上,溅起个小水洼。
"阿山哥,你莫要再穿那衣裳了。"阿秀捧来碗蜂蜜水,"我听陈半仙说,这衣裳是用山精的怨气喂的,穿久了,野物的性子就往人骨头里钻。"
阿山咬着牙点头。可第三日夜里,山下来了批强盗。他们举着火把,砸开阿山家的门,翻箱倒柜地抢粮食。阿秀缩在床角发抖,阿山抄起顶门棍要冲,可强盗人多,他被打倒在地,额头磕在青石板上,鲜血糊了满脸。
恍惚间,他想起炕洞里的化形衣。鬼使神差地,他摸过去,把衣裳套在身上。这回他没默想别的,只想着"别伤着阿秀"。可等他再睁眼,已经变了身——是头吊睛白额虎,脑门上的"王"字红得发亮。
强盗们尖叫着往门外跑,可老虎一爪子就拍翻了两个。阿山听见阿秀的哭声,想扑过去护着她,可虎爪刚碰到她的衣裳,就听见她尖叫:"阿山哥,是你吗?"
这一声"阿山哥"像根针,扎得老虎脑袋生疼。阿山拼命想变回来,可化形衣像块烧红的铁,烙得他骨头疼。他看见阿秀往后退,撞翻了条凳,眼泪滴在青砖上,晕开个小水圈。老虎的喉咙里发出低吼,可那吼声里,竟夹杂着阿山自己的哭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