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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隆三十年,松月镇有个沈画师,名唤梦言,年方三十,生得眉清目秀,左手握笔右手悬腕,画起人来活似能勾了魂去。镇东头老人们都说,他那支狼毫笔不是拿在手里,是长在心尖上的——你往那儿一站,他眼皮都不抬,笔锋转三转,你嘴角的笑纹、衣襟的褶皱、连心里那点藏着的欢喜或愁绪,都能在纸上活过来。
最奇的是镇西头张老学究。那张先生六旬开外,平日里讲《论语》能引经据典,唾沫星子溅得茶盏里都是。那年春上,他孙女儿出痘,他守在床头熬了七夜,眼窝子青黑,胡子拉碴。沈画师去给他家补窗纸,顺道画了张小像。等画成了,张老学究捧着那幅画直哆嗦:"这...这是我?"画里那人虽穿着粗布衫,可眼角眉梢都是精神,连当年在书院讲书时挥袖的模样都带出来了。
打那以后,张老学究就不对劲了。从前他能对着月亮背半宿《楚辞》,如今见了月亮只说"亮堂";从前学生问"仁"是甚,他能讲出三纲八目,如今只会摸着胡子说"读书好"。有回孙子背《三字经》背错了,他竟拍着桌子喊:"你...你怎么能忘了?"把孩子吓哭了。镇里人说,张先生的魂儿,被沈画师画进纸里去了。
再是东头绣娘阿娟。阿娟十六岁,手巧得很,绣的并蒂莲能引出蜜蜂,绣的锦鲤尾巴一摆,能在水面晃出涟漪。沈画师给她画过一幅《簪花图》,画里阿娟鬓边插着支珍珠步摇,衣襟上的牡丹比真花还艳。打那以后,阿娟的针就钝了。从前她绣只蝴蝶要半日,如今绣三天都飞不起来;从前配色鲜得能掐出水,如今红的不艳,绿的不翠。有回她对着画掉眼泪:"我明明记得那花瓣的尖儿该是嫩粉的,咋就绣成了死红?"
最邪乎的是南头武师陈师傅。陈师傅使一对铁锏,能单手举二百斤的石锁,镇里演武时,他的锏风能刮得人睁不开眼。沈画师给他画过一幅《练锏图》,画里陈师傅双锏齐举,衣袂猎猎,连石锁被举起的弧度都看得真真的。打那以后,陈师傅的锏就沉了。头月举石锁只能举一百五十斤,第二月举一百斤都直喘气,第三月连三十斤的小石锁都晃当。他蹲在武馆门口抽旱烟:"我这膀子,咋就跟灌了铅似的?"
镇里人私下里嚼舌根:"沈画师的画,怕不是勾了人的精气神儿?"可这话不敢当面说——沈画师早成了县太爷的座上宾。县太爷的独子小少爷,十二岁能背《四书》,偏生不爱读书,整日里斗蛐蛐。县太爷听说沈画师能把人的精气神儿画进画里,起了心思:"若把我儿的勤勉画进去,他不就肯读书了?"
沈画师收了县太爷的二十两银子,给小少爷画了幅《晨读图》。画里小少爷穿着青衫,捧着书坐在廊下,眉头微蹙,眼里全是专注。县太爷看了直拍大腿:"好!这魂儿就算锁进画里了!"可怪事又来了——小少爷打那以后,真的捧着书本坐廊下,可翻两页就打哈欠,嘴里念着"子曰诗云",眼神却直勾勾的。有回县太爷凑过去听,他竟念成了"人之初,性本善"——那是《三字经》的开头,小少爷早背得滚瓜烂熟了。
县太爷起了疑,派人去松月镇打听。回来的人说:"沈画师作画时,总关着门窗,屋里点着沉水香。画完一幅,他总要靠在椅子上歇半日,额角全是汗。"县太爷听了,心里犯嘀咕,却又舍不得那幅画——毕竟小少爷现在至少肯坐住了。
直到那年腊月,沈画师的母亲从乡下进城来看他。老太太七十来岁,腰板儿硬朗,说话声儿亮,见了儿子先笑:"梦言,娘给你带了腌萝卜,你最爱吃的。"沈画师慌忙接过来,要给母亲倒茶,却见老太太盯着墙上挂的《晨读图》直皱眉:"这娃...咋没精神?"
老太太没念过书,可眼神儿尖。她指着画里的小少爷:"我家隔壁王二,比他还小两岁,读书时那股子机灵劲儿,比画里的强多了。"沈画师心里一紧,忙说:"娘,这是画的,哪能跟真人比?"老太太没接话,转身去厨房帮他烧火,一边添柴一边说:"你爹走得早,娘就剩你这么个儿。你小时候画蚂蚱,能把蚂蚱的须子画得跟真的似的,娘看了高兴;后来画山水,能把山涧的水声画出来,娘也高兴。可打从你画了张老学究、阿娟、陈师傅,娘就觉着不对——你眼里咋没了从前的光?"
夜里,沈画师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他想起张老学究从前讲书时,眼睛亮得像星子;想起阿娟绣蝴蝶时,嘴角总挂着笑;想起陈师傅举石锁时,脖子上的青筋蹦得像小蛇。可现在呢?张老学究见了人只会点头,阿娟绣花时总发呆,陈师傅坐在武馆门口,像尊泥菩萨。
他摸黑走到画案前,借着月光看那幅《晨读图》。画里的小少爷还是那样坐着,可仔细看,他的眼角多了道细纹,嘴角往下耷拉着,连书页都卷了边儿——分明是被抽干了精气神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