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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环的施工日志第37页,有两条截然不同的曲线。
左边是用黑色水笔绘制的混凝土养护温度折线图,横轴标着“小时”,纵轴是“摄氏度”,线条平直如标尺,只在第三天凌晨三点有过一次0.3℃的微小波动——那是暴雨冲垮临时保温棚的两小时。数据旁用正楷标注着处理方案:“03:15 启用备用加热装置,05:08 恢复标准养护温度20±2℃”,末尾盖着蓝色的项目监理签章,方方正正,像块压在宣纸边角的镇石。
右边则是一条用赭红色马克笔勾勒的波浪线,起笔急促,在中段陡然攀升,又以柔和的弧度缓缓回落,尾端还带着个俏皮的小弯钩。曲线旁没有数字,只有几行娟秀的小字:“松木火,1260℃时釉面开始流动,降温时窑门留缝三分,听见冰裂纹像初春解冻的小溪。” 字迹边缘沾着些微土黄色粉末,是郭静昨天带给他的新窑试烧的陶土碎屑。
此刻是晚上九点十七分,工地临时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,赵环捏着那支赭红色马克笔,指尖悬在日志本的空白处,迟迟没有落下。桌面上摊着三份文件:钢筋焊接检测报告、明日材料进场清单,以及郭静下午送来的一张A4纸——她手绘的“青瓷烧成曲线示意图”。
纸上用不同颜色标注着窑内气氛的变化:天青色部分写着“还原焰,一氧化碳浓度3%”,豆绿色处画着个小小的火焰符号,旁边注“氧化焰转还原焰的临界温度,要像给咖啡拉花转手腕那样轻”。最让他驻足的是页脚那句:“每种土都有自己的脾气,就像每批钢筋的屈服强度总有细微差别。”
手机在桌面震动了两下,是郭静发来的照片:她的工作室台面上,并排摆着三支粗陶试片,分别标着“800℃”“1050℃”“1300℃”。配文说:“最低温那片像没醒透的面团,最高温的釉面亮得像你设计的玻璃幕墙——但我更喜欢中间那片,有气孔,会呼吸。”
赵环对着照片笑了笑。他想起三天前在工地见到的那批不合格的钢筋,屈服强度比标准值低了5MPa,监理方坚持要退场,供应商却辩解说是“正常误差范围”。他蹲在钢筋堆旁,用游标卡尺反复测量同一截钢筋的直径,郭静恰好来送他落在工作室的设计稿,见状也蹲下来,指尖抚过钢筋表面轧制的花纹:“你看,它的纹路比别的钢筋乱,像窑火不稳时烧出来的坯。”
那时他还没明白她的意思,直到此刻盯着施工日志上的温度曲线,忽然懂了——建筑与陶艺,原来都在和“不完美”较劲。他要求的“误差≤±0.5mm”,和她追求的“釉色均匀中留一丝窑变”,本质上都是在人力与自然的博弈里,寻找一种清醒的平衡。
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,带着雨气的风卷进来几张图纸。郭静抱着个保温桶站在门口,发梢滴着水:“刚从窑厂回来,路过工地就顺道上来了。” 她身上还沾着松木灰的味道,像刚从篝火旁走来。
赵环起身拿毛巾给她擦头发,指尖触到她耳后温热的皮肤时,她忽然指着日志本惊呼:“你把我的曲线画上去了?”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才发现自己刚才走神时,竟真的用黑色水笔在赭红色曲线旁,补画了一条平行的混凝土强度增长曲线。两条线在第72小时的位置奇妙地交汇,像两条终于遇见彼此的河流。
“施工日志要存档的,” 他有些不自然地解释,“监理看到这个会说不合规范。” 话虽如此,却没去撕那一页。
郭静却已凑到桌前,翻开保温桶的盖子,里面是两碗冒着热气的红薯粥。“我带了窑温记录表,”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笔记本,“今天烧的那批青瓷,有片试片的开片声特别像你上次给我听的,美术馆穹顶风荷载模拟的声波图。”
她的笔记本里夹着张打印的声波频谱图,是他上周熬夜做的声学模拟报告附件。此刻那张图正压在一页窑温记录上,红色的温度曲线与蓝色的声波曲线重叠处,她用铅笔圈了个圈,旁边写着:“16Hz时共振,像两只手在黑暗中碰到了一起。”
赵环舀粥的勺子顿了顿。他想起三天前那场争执——供应商拍着桌子说“钢筋强度差一点不影响安全”,他却固执地要求全部退场,连甲方都觉得他“太较真”。那晚他窝在办公室改方案,郭静发来一张照片:她的陶轮旁堆着七八个变形的坯体,配文是“第七次试片终于烧出想要的冰裂纹,前六窑的失败,都是在教泥土听话”。
“你看这个,” 郭静忽然指着施工日志上的混凝土试块抗压强度数据,“28天龄期的强度值,比设计值高出1.2MPa,像不像我窑里烧过头的那批碗,硬度够了,却少了点韧性。” 她拿起那支赭红色马克笔,在数据旁画了个小小的碗,碗沿故意画得有些歪斜。
赵环看着那个歪碗,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她工作室见到的场景:她捏坏了一个坯,却不扔掉,反而在裂缝里嵌进金箔,说这是“金缮”,是“让伤口变成另一种美”。那时他正为老城区改造项目里,如何保留一栋危房的木梁结构发愁,她的话像道突然亮起的光——后来他在设计里,真的用钢结构加固了木梁,却保留了那些被岁月蛀蚀的木纹,让新与旧像金箔与裂痕那样共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