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坠

不和他一个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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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和他一个班(第1/2页)

简忧在凌晨四点醒来。

窗帘没拉严实,路灯的光像被刀削过,薄而锋利地铺在房间四角。

她睁眼,听见自己左耳里有一根血管突突跳动,像小锤敲鼓,鼓面是头骨。

枕边摊着初中毕业证,照片里她嘴角平直,目光落在镜头下方一寸,像在躲谁。

那页纸被汗浸得发软,边缘卷翘,像一片将死未死的叶。

她伸手把证书塞进抽屉,指尖触到另一件东西——

一枚折成方块的草稿纸,展开,是初三最后一次月考的草稿。

纸背有铅笔字,被橡皮擦得发毛,仍留残痕:

“陆晏江,712分,年级第一。”

她盯着那行字,像看一条早已干涸的河床。

三年来,她一直在河岸上走,却从没下过水。

闹钟在五点整响,她按下,铃声断得干脆。

厨房传来锅铲刮底的声响,母亲又在炒隔夜饭,油星爆裂,像小规模炮仗。

简忧把耳机塞进耳廓,音量调到最大,鼓点击穿耳膜——

还是挡不住母亲的声音穿过门板:

“简忧,起来背单词!别以为考上高中就能松气!”

她应了一声,声音卡在喉咙,出不来。

五点四十,她背着书包出门。

楼道灯坏了,她数着台阶往下跳,一层十七级,跳到最后一步,脚踝震得发麻。

小区门口停着早班公交,车窗凝一层雾,她伸手写了一个“7”,又在旁边画下箭头——

7班,她的新起点,也是终点预演。

车厢里没空座,她抓住吊环,看窗外天色由墨蓝转蟹壳青。

马路对面,一辆自行车飞速掠过,车手穿白校服,背后印“市三中”字样。

简忧没看清脸,却认出那副肩胛骨的形状——

陆晏江。

三年来,她默默收集过无数背影:

升旗仪式、课间操、图书馆门口、竞赛班走廊。

背影比正脸可靠,不会回视,也不会拆穿。

公交刹车,她额头磕在扶手,钝痛让眼睛发酸。

到站了,三中大门拱立,像一块被岁月磨钝的碑。

碑下人潮涌动,全是新鲜的脸,她却觉得自己是旧胶片,曝光过度,白得发灰。

分班榜前围了里三圈外三圈。

简忧没挤,绕到公告栏后侧,仰脖子找自己的名字。

7班,号码42,学号倒算吉利。

再往上,3班,号码1,陆晏江。

他们隔了两层楼的距离,比初中时远。

远好,远就安全,远就能继续演一名称职的陌生人。

她走进教学楼,大厅里悬着红色横幅:

“欢迎新生,未来可期。”

“期”字右下角滴了一滴墨,像黑泪。

四楼,7班门口,已有同学在自拍。

简忧低头穿过镜头,找到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下。

桌面被人用小刀刻了凹痕,凑近看,是三个字母:ZOE。

她用手掌覆上去,慢慢搓,指腹被木刺扎破,渗出血珠。

同桌来了,是个戴眼镜的男生,叫林屿,声音沙哑:

“你好,我数学不行,以后多罩。”

简忧点头,没说自己数学中考满分。

班主任踩着铃声进门,姓杜,发量稀少,却有一张少年脸。

他敲敲讲台,声音清亮:

“先摸底,语数英三科,考完直接排座。”

教室里一阵低低的哀嚎。

试卷传下来,语文第一题是默写《离骚》节选,简忧空着,先翻作文。

材料:以“桥”为话题,写800字。

她在草稿纸上写下标题:《我走过那座桥,桥断了》

写到第三行,笔尖突然漏墨,一大滴黑水晕开,像烟花。

她盯着那团黑,想起初二那年,历史课代表发卷子,她58,陆晏江100。

卷子传回她手里时,陆晏江回头对后桌说:

“历史都学不好,真奇怪。”

那句话声音不高,却像薄刃,顺着他无意的嘴角划出去,精准割到她。

那天她回家把自己关进卫生间,对着镜子背《辛丑条约》条款,背到第三条就呕吐。

此时,杜老师踱到她桌边,弯腰,轻声说:

“别走神,作文写完再发呆。”

嗓音温柔,她却惊出一脊冷汗,忙低头继续写。

两小时后,铃声再响,试卷被收走。

简忧的作文纸墨迹斑斑,像落过一场黑雨。

午饭时间,食堂人声鼎沸。

她端着托盘,找到最角落的柱子后面坐下。

餐盘里是青椒土豆丝,她拿筷子拨弄,挑出最长的一根,丈量——

七厘米,大约等于她从初中到高中的心跳距离。

抬头时,隔着三排餐桌,她看见一个背影。

白校服,肩线平整,后颈有颗褐色小痣。

陆晏江正低头吃饭,对面坐着男生,不知聊到什么,他笑了一下,右边酒窝昙花一现。

简忧手一抖,筷子掉地。

她弯腰去捡,额头磕在桌沿,咚的一声。

再抬头,那个背影已起身,往餐具回收口走去,一路没回头。

她松了口气,却尝到嘴里的铁锈味——

上颚被牙磕破,血渗出来,像偷偷盛开的红花。

下午发数学小卷,她四十分钟写完,检查两遍,交卷时手很稳。

放学前,班级群有人转发成绩单,Excel表格,她的名字在第三,138。

第一148,林屿惊讶:

“哇,简忧,你隐藏大佬?”

她笑笑,把书包拉链拉上。

窗外,云被夕阳烧得通红,像一块巨大的铁烙在天上。

她想起自己还没背历史,明天早读要抽问。

翻开课本,一行行黑字浮起,像蚂蚁行军,爬到她眼皮上。

她越努力盯,蚂蚁越乱,最后整页纸都在抖。

林屿递给她一张便利贴:

“要不要一起复习?我整理了时间轴。”

她摇头,轻声说谢谢。

夜自习结束,九点半。

她踩着路灯回宿舍,影子被拉长,又压扁,像被反复揉搓的草稿。

寝室里,砧子正在拆快递,新到的耳机盒子上印着“NoiseCancel”。

砧子递给她一只:

“试试,世界瞬间安静。”

简忧戴上,按下开关,耳里嗡的一声,所有声音被抽走。

她听见自己的心跳,一下一下,像有人在空教室里拍篮球。

拍——拍——

她忽然想,如果心脏能这样一直solo下去,也不错。

耳机外,砧子张嘴说话,她读唇:

“你——还——好——吗?”

简忧点头,扯下耳机,世界轰然回潮。

她爬上床,把帘子拉得密不透风。

黑暗里,她摸到手机,屏幕亮起,时间23:59。

她打开备忘录,新建一条,只有两个字:

“坠吗?”

光标在问号后面闪烁,像坠未坠的一滴泪。

她按下锁屏,闭眼。

凌晨四点,她会再次醒来。

简忧睁眼,像有人在她耳畔拨了一下弦,嗡——黑暗震颤。

她没动,先数心跳:一下、两下……到第十七下时,左耳里的血管也跟着打鼓,两股节奏错开,像两支军队抢占地盘。

她侧过身,把手机摸到胸口,屏幕的光“啪”地炸开,照出天花板上一道裂缝,弯弯曲曲,像被撕开的地图。

锁屏上是系统默认的荒漠星河,她盯着那颗最亮的伪星,想起地理老师说过:

“人肉眼看见的,可能是几百万年前的残影。”

——暗恋也是。

她把亮度调到最暗,打开备忘录,昨晚的“坠吗?”还晾在那里,光标却不见了,像先一步跳崖。

她在下面添一行:

“4:01,没死,先写数学。”

字母吐出的一瞬,她觉得荒唐,又全删了,只留下一个空格。

寝室里鼾声此起彼伏,像几台老旧风扇各吹各的。

简忧撩开床帘,砧子的夜灯还亮着,淡黄光晕里,那副新耳机绕成一只发光的蚊香。

她赤脚踩梯子,冰凉刺骨,却莫名踏实:冷让人清醒,痛也是。

阳台门吱呀——

夜风裹着桂花香扑进来,像一条湿漉漉的舌头舔过她的耳廓。

她趴在栏杆,看下面漆黑一片,只有路灯在喷出橘色尘埃。

远处教学楼顶,红光一闪一闪,是航空障碍灯,提醒飞机别撞。

她数那个频率:一次、两次……三十秒闪二十下,比昨天少一下。

——也许是眼误,也许是灯泡老了。

她伸手到睡衣口袋,掏出一张折得极小的草稿纸,展开,是昨天考场的余纸。

空白处,她用自动铅笔写了密密麻麻的“712”,一排又一排,像无意义的经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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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12,陆晏江的分数,也是她暗恋的编号。

她盯着那些数字,忽然觉得它们像栅栏,把她圈在原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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