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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撕下一截,塞进嘴里,慢慢嚼。
纸浆无味,带一点橡皮屑的苦,咽下去时,喉咙被划了一下,轻微见血。
“我在吃他的分数。”
这个念头让她笑出声,笑声短促,像玻璃碎在脚边。
背后有脚步声,她回头,是砧子,睡眼惺忪。
“你疯了?四点站阳台,要成仙?”
简忧把剩下半张纸团进掌心,摇头。
砧子递来一根烟,薄荷味,细杆。
“来一口,回魂。”
简忧不会抽,却接过,含在唇间,砧子帮她点火。
第一口呛得她弯腰咳嗽,眼泪直流;第二口,烟钻进血液,脑袋嗡地轻了。
尼古丁把心跳按下快进,像把黑胶唱片直接推到高潮。
“有心事?”砧子吐了个不熟练的烟圈。
简忧把烟掐灭,用手背擦泪:“数学题做不出。”
砧子嗤笑:“鬼信。”
两人沉默,并肩看远处。
天幕边缘略微发蓝,像被水晕开的墨汁,夜正被偷偷稀释。
烟味被风吹散,简忧却觉得它烙在了肺里。
她回到床上,躺下,把帘子留一条缝,让那一点蓝透进来。
耳机里放的是白噪音,雨声循环,她调大音量,雨点像铁钉,一颗颗钉进耳膜。
她闭眼,命令自己睡——
命令无效。
她索性坐起,打开手电,照向床板背面。
那里贴了一张A4,是她暑假做的“高中三年作战图”。
横向是月份,纵向是成绩、体重、历史错题数、偷偷看陆晏江的次数。
八月份那栏,最后一格写着:
“看他0次,成功。”
——因为暑假他去了外地竞赛,她没机会。
九月份刚开头,空格干净,像未开垦的坟。
她拿起铅笔,在“9/1”那一格,轻轻填了个“1”:
凌晨阳台,远远望见航空灯,也算看见他存在的方向吧。
写完,她把作战图反过去,背面朝上,像给死者盖脸。
五点二十,起床铃响。
寝室灯刷地全开,白光杀下来,她瞳孔缩成针。
砧子把枕头砸向她:“喂,帮我占洗头池。”
简忧嗯了一声,爬下床,脚面触地的一瞬,心脏莫名失速,像踩空一节楼梯。
她扶住梯子,深呼,再呼,才把黑暗挤回胸腔。
洗漱间镜子蒙一层水锈,她伸手擦出一块,看见自己:
脸浮肿,眼下青紫,唇角却翘着,像笑又不像。
她凑近,对镜子用气声说:
“简忧,别疯,至少撑到月考。”
早餐食堂,队伍长到拐三个弯。
她没胃口,只要了一碗白粥,坐在柱子后。
柱面贴满高校宣传,南大、复旦、清北……
她拿勺子蘸粥,在“南大”校徽上画了个叉——
那是陆晏江的目标,她偷看过他填的志愿表。
“哟,学霸也来吃糠?”
调侃声落下,是林屿,端着豆浆油条坐她对面。
简忧把粥推开:“没味道。”
林屿推给她半根油条:“缺油水,脸都透明了。”
她咬了一口,油腻瞬间裹住空胃,恶心翻上来,她捂嘴,起身,跑到垃圾桶旁干呕。
呕出来的只有酸水,和一点点纸浆残渣。
林屿递纸巾:“身体废了就考不过别人。”
一句话像钉子,把她钉回现实。
她漱口,坐下,把剩下油条全吃掉,咀嚼声巨大,像在嚼碎自己的骨头。
六点半,教室灯亮。
杜老师抱来一摞新卷子:“早读前,历史小测,十分钟。”
哀嚎四起。
简忧接过A4,正反两面,黑压压的字。
第一题:鸦片战争时间。
她笔尖颤抖,写了个“1840”,立刻又觉得像1842,涂黑,重写,再涂,纸破了。
十分钟到,她只做完五题,空着十五题。
收卷老师笑:“小测而已,别紧张。”
她却觉得那十五个空,像十五口井,一齐朝她冒寒气。
早读铃响,同学们放声背英语。
她张嘴,却发不出音,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。
她低头,看课本上的“ambitious”,字母像爬行动物,四散逃走。
她拿笔,在单词旁画了个向下的箭头,重重地,戳破纸。
第一节数学,新老师姓高,嗓门宏大。
“先讲集合,再搞函数。”
简忧勉强集中,笔记一行行排兵布阵。
讲到“空集”时,高老师敲桌子:
“空集就像你暗恋的人,不回头的概率为1。”
全班哄笑。
她笑不出来,胸口被钝器击中,呼吸发紧。
下课,她逃去厕所,锁隔间门,掏出一把小尺,塑料的,边缘不算锋利。
她卷起袖子,尺齿压在左腕内侧,一道,两道……
皮肤泛红,渗出血丝,痛感像闪电劈进迷雾,世界短暂聚焦。
她喘口气,把袖子放下,像合上刀鞘。
回教室,砧子塞给她一瓶牛奶:“补钙。”
她接过,指尖冰凉,瓶壁凝着水珠。
砧子瞄她腕上红痕,没问,只说:
“今晚我洗头,水卡没钱,借我。”
简忧点头,把牛奶一口喝干,甜味像强行打进去的镇定剂。
中午,她去图书馆,不是学习,是想找陆晏江。
她知道他常去3楼自习室,可她没上去,只在2楼拐角书架,抽出一本《牛津高阶》,一页页翻,眼睛却瞄楼梯口。
楼梯人来人往,没有那副肩线。
她自嘲地笑笑,把词典放回原位,指尖沾了灰,像摸了一手骨灰。
下午物理,发摸底成绩。
她138,班级最高。
高老师鼓掌:“简忧,开门红。”
她扯嘴角,却听见心里另一道声音:
“历史58,你完了。”
放学,父母来电,她没接。
微信跳出母亲语音:
“老师发成绩了?物理第一?别骄傲,英语别落下!明天回家吃饭,你爸买了新题典。”
她听一半,手机塞回口袋。
夜自习,她写完数学竞赛题,抬头,教室只剩风扇在转。
她收拾书包,发现抽屉里多了一本历史《五三》,封面贴着便签:
“给你,别害怕。——林屿”
她翻开,目录页用荧光笔划好重点,字迹工整。
她指尖发抖,合上书,像合上别人的善良。
回宿舍路上,她经过操场,看见灯未熄,有人在夜跑。
白校服,高个子,一圈又一圈,像行星绕恒星。
她停住,藏在看台阴影里,数:
一圈400米,第七圈时,那人弯腰喘气,抬头望向夜空。
她看见侧脸,鼻梁折出清冷的光——
陆晏江。
风把操场的塑胶味吹过来,她深吸,像吸进他呼出的二氧化碳。
心脏久违地安静,不再打鼓,而是轻轻伸手,在胸腔里比了个“嘘”。
她没逗留,转身回宿舍。
洗漱完毕,凌晨前的十分钟,她坐在桌前,摊开历史《五三》,从第一页开始,写“1840”二十遍。
写到手腕发酸,她抬头,镜子里的人目光灼灼,像两粒将熄未熄的炭。
灯灭哨响,她爬上床,把作战图翻回正面,在“9/1”成绩栏写下:
物理138,历史?
问号钩得锋利,像一把小镰刀,等待收割她未来的血肉。
耳机里雨声继续,她闭眼,命令自己数羊:
一只、两只……数到第三百只,羊忽然集体跳下悬崖,黑压压一片,像云。
她索性放弃,任思绪沉下去。
黑暗中,她摸到腕上那几道红痕,结痂了,粗糙如砂纸。
她轻轻抠,血珠复现,痛感像暗号,让她确认自己仍活着。
四点整。
她又睁眼,像被无形的手拽回岸。
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血液在耳廓里掉头。
她打开手机,备忘录仍停在那个空格。
她输入:
“4:00,雨声,空集,138,1840,712。”
——像一串密码,锁住一夜的混乱。
输完,她把手机塞到枕头下,平躺,双手交叠放在腹部,像遗体。
窗外,航空障碍灯仍在闪,频率恢复二十下,她数完,微笑。
“明天,”她对自己承诺,“还是别疯。”
雨声渐远,天幕的蓝重新渗进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