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坠

蓝未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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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未亮(第1/2页)

凌晨四点零一分,天还是一张没来得及上色的底片。

简忧把手机反扣在枕边,屏幕最后的余光像被掐灭的流星,只剩一道白痕留在视网膜里。

那道痕渐渐褪成淡灰,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粉笔字,再用力也擦不干净。

她平躺着,双手交叠,姿势规矩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。

被窝里残留着桂花味,混着一点薄荷烟的尾调,两种气味互不相让,在她鼻尖打起拉锯战。

她忽然想到:如果气味可以染色,此刻的空气大概是一团搅坏的调色盘——

脏绿、暗黄、残红,一层叠一层,最后变成不透光的淤青。

窗外,航空障碍灯坚持一闪一闪,红光透进帘缝,像有人在黑夜深处打着手电,照向她的脸。

她数到第二十下,灯没停,她先停了。

数数字的游戏一旦中断,就像被剪断的吊桥,剩下的一半节奏“哗啦”一声掉进水里,再也捞不回。

她翻身,脸朝向墙壁。

墙是冷的,带着秋夜特有的潮,像一块默默吸饱眼泪的海绵。

她把额头贴上去,凉意顺着眉心往里钻,在脑壳内部结成一粒细小的冰碴。

那冰碴不化,只是悬着,像提醒她:清醒仍在保质期,别妄想过期作废。

床板下,砧子的夜灯还亮着,淡黄光晕从帘底溢出来,像一滩被拖长的蜂蜜。

简忧盯着那滩光,看它缓慢地呼吸——亮一点,暗一点,再亮一点,像一颗不肯安分的心脏。

她忽然想起,自己也曾有过这样一颗心脏,跳得又重又快,像要把骨头敲开。

如今那心脏被塞进一层塑料膜里,外面写着“易碎勿压”,连跳动都学会先环顾四周。

她伸手,在黑暗里摸到耳机线,冰凉的橡胶绕在指尖,像一条冬眠的小蛇。

她把它塞进耳朵,却没按播放键,只是让耳机自然隔绝一半的夜声。

剩下的一半里,她听见上铺砧子翻了个身,木板吱呀,声音拖得极长,像有人在黑夜里拧一条湿透的毛巾。

那滴水声迟迟不落,挂在半空,与她同步失眠。

她再次拿起手机,亮度调到最暗,像给黑夜留一点面子。

备忘录停在昨晚那串密码后面,光标一闪一闪,像催促她继续破译自己。

她想了想,输入一行:

“4:03,灯闪20下,墙凉,心跳17,没哭。”

打完,她盯着那行字,忽然觉得它们像一排小小的墓碑,整齐地码放在时间的墓园里。

她按下锁屏,让墓碑群沉入黑暗,像给亡者盖土。

五点将至,走廊传来第一声门响,是隔壁宿舍的女生起来练声。

“啊——”

声音长而平直,像一把钝刀划开黑布,却没能划透,只留下一道白惨惨的痕。

简忧把耳机音量调大,让空白电流盖过那声“啊”,电流嘶嘶,像雪粒滚过干草。

她闭眼,想象自己躺在雪原中央,四野无人,连呼吸都被冻成白霜挂在睫毛。

那想象让她放松,肩骨一点点沉下去,像终于得到允许的落叶。

就在她以为可以就此睡着时,起床铃突然炸响。

六点半,世界像被一把利斧劈开,所有声音哗啦啦倾倒下来。

她睁眼,看见帘缝透进的晨光——不是蓝,也不是白,而是一种极淡的银,像被水稀释的刀锋。

那光落在她手背,照出皮肤下淡青的血脉,像一张被拉开的网,等着捕获什么。

她坐起,被子滑到腰间,像退潮后裸露的滩涂。

她伸手去摸枕边的历史《五三》,封面带着夜露的潮,像一块刚出水的砖。

她把书打开,扉页里夹着昨晚那片银杏叶,叶缘微微卷起,像不肯合拢的唇。

她对着叶脉吹了一口气,叶子轻颤,却未离页,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:

被收藏,也被遗忘。

砧子从对面探出头,声音含糊:“昨晚又做贼去了?”

简忧摇头,把叶子重新夹好,像合上一本没人签收的日记。

她下床,脚底触地的一瞬,心脏忽然失重,像踩空最后一级台阶。

她扶住床沿,等那阵失重过去,才站直。

镜子前,她看见自己——

眼下是淡青的淤影,唇色苍白,像被水泡过的纸。

她伸手,在镜面写下“17”,水雾很快把数字吞掉,像时间吞掉所有不该存在的记号。

楼道里,女生们奔跑,拖鞋拍打地面,像一阵凌乱的雨。

她逆流,慢慢走,数台阶,数到第十七级时,她停了一秒,用脚尖轻轻点地,像给某个看不见的亡者敬礼。

四楼走廊的风带着粉笔与消毒水味,那味道钻进鼻腔,让她想起医院走廊,想起母亲手里那叠化验单。

她屏住呼吸,让风自己过去,像让一把刀先收鞘。

教室门半掩,灯未全开,窗外的银光先一步涌入,落在地板上,像一条被拉长的缎带。

她走到座位,发现桌面多了一张便签,淡黄底色,上面用铅笔写着:

“历史不是洪水,是桥。——林屿”

字迹很轻,像怕把纸压疼。

她捏着那张便签,指尖发潮,铅痕慢慢糊开,像要消失。

她忽然把便签折成小块,塞进笔袋最深处,像把一句安慰关进保险柜。

早读铃响,同学们张嘴,声音撞在一起,变成一堵无形的墙。

她张嘴,却发不出音,喉咙里像塞着一团吸饱夜风的棉花,胀得生疼。

她索性闭上嘴,用指尖在桌面写:

“bridge”

写到第三遍,指甲断了,小月牙飞出去,落在地上,像一片极小的雪,瞬间被踩碎。

第一节课数学,高老师讲到空集,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,又狠狠涂黑。

“看,什么都没有,却永远在那里。”

简忧盯着那个黑洞洞的圆,忽然觉得它像一口井,井壁贴满她写废的草稿纸,

每一张都写着“712”,却一张也不敢扔。

她低头,在笔记本上画了一条横线,又画一条竖线,

像给井口加了一个十字封条。

下课铃响,她没动,等人都走光,才从书包侧袋摸出那本历史《五三》。

封面被林屿用透明胶补过,仍留一道疤。

她翻到《南京条约》一页,拿红笔在“1842”上描,

描到数字浮出纸面,像两道新鲜的伤口。

然后她在页脚写:

“记住,别再错。”

写罢,她把书合上,像合上一本病历。

午饭她没吃,只去图书馆,仍不上三楼,

只在二楼期刊区,抽出一本过期月刊,

封面是金黄的银杏,标题印着《秋天的多重隐喻》。

她站在书架间读,读到一句:

“落叶并非坠落,而是树把过去亲手递还给大地。”

她忽然合上书,把那句话夹进肺里,

像给呼吸安上一枚逆鳞。

下午物理实验,分组,她分到最靠窗的台子。

窗外是银杏,叶子开始卷边,像被火烤过的信笺。

她伸手,摘一片,夹进实验报告,叶柄渗出淡青汁液,染透纸背,像一枚无声的邮戳。

实验内容是测自由落体,小球从铁架滚下,砸在地板上,发出清脆的“哒”。

那声音让她指尖一颤,仿佛砸的是她自己的胸骨。

她记录数据,写“加速度”四个字时,笔锋一滑,把“加”写成“坠”,又匆匆涂黑,涂成一个实心方块,像给未知立碑。

放学铃响,同学们涌出教室,像被放生的鱼。

她慢吞吞收书包,把那片银杏叶拿出来,对着夕照看,叶脉像裂开的地图,却找不到任何一座桥。

她把叶子夹进《五三》扉页,让干燥的书页去吸走叶汁,也吸走她的水分。

夜自习前,她回宿舍洗头。

洗头池的水龙头老旧,水柱忽大忽小,

小到只剩一根线时,她俯身,让那根线直接劈在头顶,

冰冷先是一线,然后扩散成河,把她耳里的鼓声暂时冲走。

她闭眼,感受水流顺着睫毛滴下,在唇边停了一秒,咸,像泪。

她忽然张嘴,把那滴水含住,咽下去,像咽下一枚不会融化的冰核。

吹头发时,砧子递给她一张便签,上面画着一只简笔的银杏,叶柄处写了一行小字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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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树没坠,叶也没坠,你别抢先。”

她接过,用吹风机的热风去烤那片画,烤到纸面微卷,像真要枯萎。

然后把便签夹进笔袋,与那张“今天不许哭”贴在一起,一黄一白,像两瓣合不拢的唇。

十点熄灯,她照例最后一个上床。

帘子拉严,黑暗像被折叠的毯子,把她整个人包进去,包得密不透风。

她平躺,把手机亮度调到最暗,照向手腕,那几道红痕在蓝光下变成黑色,像几条不肯游动的细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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