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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里,邢夫人忽然变了脸色,伸手按住鬓边的点翠步摇,语气转柔:“罢了罢了,我也是一时心软。“她从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拍在桌上,银锭撞击声惊得众人一静,“都收着买些茶果吃,只是这话可别传出去。“说着用帕子虚掩嘴唇,斜睨着墙角:“二弟妹最是个要强的,若知道我替你们说话,指不定又要编排我僭越呢。“
待婆子们千恩万谢的声音渐渐消散在回廊转角,邢夫人指尖捏着一方素绢帕,借着丫鬟翡翠的搀扶,绣鞋轻碾过青石板门槛。暮春的晚风裹着槐花香掠过穿堂,将她鬓边的银步摇吹得叮当作响,绛紫色织锦裙裾扫过门槛时,带起几片未及清扫的玉兰残瓣。
暮色如墨,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斜斜投在垂花门斑驳的朱漆上。鎏金椒图兽首衔着铜环,在黯淡天光下泛着冷幽幽的光,兽瞳里凝结的阴影似要将人吞噬。邢夫人下意识攥紧袖中藏着的账本,宣纸边角在掌心压出褶皱,纸页间夹着的银票窸窣作响——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王夫人克扣月钱的明细,连各房姨娘脂粉钱的差额都算得分毫不差。
她垂眸望着裙上金线绣的缠枝莲纹,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针脚细密的纹路。那金线在暮色中泛着冷光,倒像是她与王夫人之间明争暗斗的缩影。突然想起今早请安时王夫人鬓间那支赤金点翠步摇,珠光摇曳间,似在无声炫耀着当家主母的威仪。
指尖摩挲着账本的封皮,粗粝的纸张触感让她心中愈发笃定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,眼尾的细纹随着笑意加深,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:且看明日将这叠账本呈到老太太跟前时,那位当家二婶还能否笑得这般体面?账本里每一笔蹊跷的支出,每一处模糊的账目,都是她精心收集的利刃,只等关键时刻出鞘。
廊下铜铃被秋风吹得叮咚乱撞,铜铃表面因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,生出斑驳的铜绿,随着晃动发出的声响,刺耳又凌乱。这突如其来的声响,惊起檐角几只宿鸦。它们扑棱棱的振翅声惊破寂静,漆黑的羽翼划破灰暗的天空,徒留几片羽毛飘落。她转身往自己院中走去,脚下的青砖因年久失修,布满青苔,踩上去微微打滑,但她的脚步依旧沉稳而坚定。绣着金线牡丹的裙裾带起的风,将廊下灯笼里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。那明明灭灭的烛火,恰似这场管家权之争的局势,胜负难料,却已燃起了熊熊战火。此刻,她心中暗自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,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。
25.谣言四起(二)
邢夫人走后,大杂院里的议论声如沸鼎腾波。那个年纪稍大的婆子,姓李,平日里在府里有些威望,此刻她枯瘦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斑驳的榆木长凳,皱纹里似藏着经年的算计:“依我看,邢夫人的话也未必是假的。前几日我去给二太太送东西,见她屋里的博古架上,还摆着几个挺值钱的瓷瓶,要是真没钱,怎么不把那些东西当了换钱?你们瞧瞧,那蓝白相间的霁青釉梅瓶,瓶身上画着的缠枝莲纹,是照着宫里样式烧的,少说也值二百两银子!”
“可不是嘛!”姓张的婆子赶紧凑过来,铜水烟袋在青石台阶上重重一磕,火星子迸溅在砖缝里,像极了她眼底跳动的恶意,“我还听说,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,前几日天没亮就偷偷出去了一趟,回来的时候日头都过了晌午。你们猜怎么着?她怀里裹着个沉甸甸的包袱,用深青色粗布裹得严严实实,走起路来那包袱底下还直晃荡,说不定就是二太太让她去藏银子了。”
这话一出,周围婆子们顿时炸开了锅。新来的小丫鬟怯生生地问:“那...那咱们这个月的月钱还能发下来吗?”话音刚落,后脑勺就挨了老嬷嬷重重一巴掌:“小蹄子,这种话也是你能问的?”但不安的情绪还是像瘟疫般蔓延开来,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越传越邪乎。下人们看王夫人的眼神里,渐渐蒙上猜忌的阴影,就连平日里贴身伺候的丫鬟,也常在回廊下、角门旁,借着整理发饰、端茶送水的功夫,压低声音交头接耳。
锦儿把这些话告诉王夫人的时候,她正在佛堂给贾母上香。檀香袅袅升起,在供桌前氤氲成一片朦胧的雾气。王夫人手里的香突然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火星溅到褪色的蒲团上,瞬间烧出一个焦黑的小洞。她怔怔地盯着那缕青烟,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一般,好半天才回过神来,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:“我就知道,她不会善罢甘休的。如今倒好,我成了府里的罪人了。”
锦儿连忙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香,又从袖笼里掏出帕子,仔细擦了擦蒲团上的火星,安慰道:“太太,那些都是下人们瞎猜的,您别往心里去。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,只要咱们没做过,就不怕别人说。”王夫人缓缓摇了摇头,凤钗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,眼神里满是疲惫:“身正不怕影子斜?可如今这世道,谁还管你是不是身正?只要有人说你不好,就算你再好,也会被人说成是坏的。这府里的人啊,就像墙头草,哪边风大往哪边倒。”
正说着,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嚷声。锦儿走到门口一看,只见一群婆子和丫鬟围在院子里,手里拿着棍子和扫帚,脸上满是怒容。为首的李嬷嬷叉着腰,扯着嗓子喊道:“把王夫人叫出来!我们要讨个说法!这个月的月钱到底什么时候发?别以为我们好欺负!”锦儿脸色大变,连忙回头对王夫人说:“太太,不好了,下人们都围过来了,说要找您要月钱!”
26.下人的逼迫
王夫人听到外面的喧闹声,心里咯噔一下。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心绪,对锦儿说:“扶我出去看看。”锦儿连忙扶住她,心里却替她捏了一把汗——下人们现在情绪激动,万一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,可就麻烦了。
王夫人走到院子里,只见下人们黑压压地围了一圈,眼神里满是愤怒。那个姓李的婆子站在最前面,见王夫人出来,上前一步,双手叉腰,大声说道:“二太太,我们今天来,就是想问问你,我们的月钱到底什么时候发?你要是再捂着银子不肯拿出来,我们可就不客气了!”
王夫人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,心里一阵发酸。这些人,有的跟着她十几年了,有的是看着宝玉长大的,如今却因为月钱的事,跟她反目成仇。她强忍着眼泪,声音带着几分沙哑:“各位兄弟姊妹,我知道你们不容易,也知道你们等着月钱养家。可府里现在的情况,你们也知道,抄家的时候把大部分家产都抄走了,我手里真的没有多余的银子。不是我不肯发月钱,是实在拿不出来啊!”
“你少骗人了!”姓张的婆子喊道,“邢夫人都说了,你手里藏着老太太给你的私房钱,还有你自己的陪嫁,怎么会没银子?你就是不想给我们发,想把银子留给你自己用!”她说着,往前推了王夫人一把。王夫人没站稳,踉跄着后退了几步,幸好锦儿扶住了她。
“你们怎么能对二太太动手!”锦儿生气地喊道,“二太太这些日子为了府里的事,吃不好睡不好,你们不但不体谅,还这么对她,良心都被狗吃了吗?”“我们的良心被狗吃了?”李婆子冷笑一声,“那二太太的良心呢?看着我们挨饿,却把银子藏起来,她的良心就好过吗?”
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,廊下铜雀衔珠灯被推搡的人影搅得光影乱晃。下人们攥着褪色的袖口,涨红的脸在忽明忽暗中扭曲变形,粗使婆子们踩着木屐的声响像鼓点般密集。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被挤得踉跄,怀中账本哗啦散落,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未干的银钱数目在青砖上翻飞。
王夫人扶着檀木嵌螺钿的屏风,指尖深深掐进雕花里。绣着金线牡丹的抹额勒得太阳穴突突直跳,绣着缠枝莲纹的月白绸裙被扯住一角,绣线在拉扯中绽出细碎的裂口。她望着那些平日温顺的面孔如今满是怨怼,耳畔此起彼伏的“克扣月钱”“苛待下人”像无数根银针扎进耳膜。喉头发紧得说不出话,锦帕被冷汗浸得发潮,眼前的梁柱开始摇晃,恍惚间仿佛看见荣国府的朱漆大门轰然倒塌。
“都住口!”她突然爆发的喝声带着破音,扶着描金缠枝莲纹的紫檀木屏风勉强站稳,指尖深深掐进冰凉的雕花里。三日前新换的翡翠护甲硌得生疼,腕间赤金累丝镯子却还在随着颤抖叮当作响,“月钱一事本就有账可查,明日便叫周瑞家的将总账抬出来,当着众人的面......”
话音未落,廊下忽起一阵骚动。几个粗使婆子挤开丫鬟冲到阶前,为首的李嬷嬷举着半枚缺口的银锭,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:“这月例银子缺斤少两,当我们是瞎的不成!”她枯黄的手指直指王夫人,唾沫星子混着菜叶残渣,险险溅上那双裹着蜀锦软缎的三寸金莲。人群如沸鼎中的粥糜翻涌,七嘴八舌的骂声里,有人哭喊着自家孩子等着药钱救命,有人摔碎瓷碗震得青砖发颤。
王夫人死死咬住下唇,血腥味在口中蔓延。绣着金线云纹的袖口下,指甲已将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,随着微微发颤的指尖,暗红血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,悄然渗进织锦软缎里。透过晃动的人影,她瞥见廊角邢夫人倚着丫头冷笑的模样,鬓边那支点翠凤凰钗在烛火下泛着幽光,每片羽毛都似淬了毒的利刃,直直刺向她的心窝。
荣禧堂的楠木梁柱在喧嚷中仿佛都在摇晃,红木八仙桌上的茶盏跟着轻颤,碧色茶汤晃出细密涟漪。李嬷嬷攥着账本的指节泛白,袖口蹭过案头朱砂砚,洇开的墨渍像极了昨日库房盘查时发现的霉斑。二十三个管家婆子分成两派,邢夫人的心腹王善保家的正扯着嗓门要查各房月钱流水,王夫人这边的周瑞家的则死死护着账簿,珠翠满头的发髻随着争吵剧烈晃动,鬓边的累丝金凤几乎要震落下来。
“上月胭脂水粉的开销足足超了两成!“王善保家的尖利的声音刺破空气,绣着金线缠枝莲的帕子狠狠甩在桌上,震得镇纸都滑出半寸,“二太太房里新来的丫头,凭什么比老太太屋里的还多二两月钱?“她刻意拖长尾音,目光似针尖般扫过垂首站在王夫人身侧的王熙凤。
周瑞家的猛然挺直脊背,镶着金线的月白绸袖随动作滑落,露出三寸长的鎏金点翠铜护甲。她重重将茶盏掼在檀木桌案上,茶汤泼溅在账簿边角,洇开深色水痕:“要说亏空,东府那边的银子流水才该好好查查!“话音未落,窗外忽传来“哗啦“脆响——廊下捧茶的小丫头被这声呵斥惊得手一抖,青瓷茶盏跌在青砖上碎成齑粉,滚烫的茶水蜿蜒漫过雕花门槛。
瓷片飞溅的刹那,周瑞家的太阳穴突突直跳。前日账房呈报的文书在脑海中翻涌:苏州采买的绸缎因漕运延误,在库房积压受潮,原本值千两的云锦如今折了三成市价;庄子上连年灾荒,今岁收成竟不足往年半数,佃户们跪在角门外哭穷的惨状犹在眼前。更要命的是各房开销有增无减,太太们新裁的冬衣、哥儿姐儿的脂粉钱,桩桩件件都在啃噬着荣国府的根基。她攥紧帕子,指尖掐进掌心,若是任由这场争吵继续,只怕今冬连各房炭火钱都要捉襟见肘。届时邢夫人必然借机发难,荣禧堂里这些明争暗斗的账本,倒成了自家掌家不力的铁证。
廊下秋蝉正不知疲倦地嘶鸣,鸣声穿透雕花槅扇灌进堂内,与主母们的争执声搅成一团。周瑞家的望着满地狼藉,忽觉这蝉鸣比平日更显聒噪——往年这个时节,府里该是筹备中秋家宴的热闹光景,如今却连体面都要撑不住了。
27.下人的逼迫
就在这危急关头,宝玉从外面回来了。他刚从黛玉的灵前回来,身上还穿着孝服,见院子里围了这么多人,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。他快步走过去,看到下人们正围着王夫人,情绪激动,连忙上前挡在王夫人面前,大声说道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?围着我母亲做什么?”
下人们见宝玉回来了,都愣了一下。宝玉虽然平日里有些叛逆,可在府里的下人心目中,还是有几分威望的。李婆子定了定神,上前一步,对宝玉说:“宝二爷,我们不是想为难二太太,我们就是想问问,我们的月钱到底什么时候发。家里的孩子都快饿死了,我们也是没办法啊!”
宝玉看着下人们憔悴的面容,心里也很不好受。他知道下人们的难处,也知道府里现在的困境。他回头看了王夫人一眼,见王夫人脸色苍白,眼神里满是无助,心里一阵心疼。他深吸一口气,对下人们说:“各位放心,月钱的事,我会想办法解决的。给我几天时间,我一定把月钱发给大家,好不好?”
“宝二爷,这话可是你说的!”李婆子看着宝玉,眼神里带着几分怀疑,“我们已经等了这么久了,要是再等几天还拿不到月钱,我们可就真的没办法了。”宝玉点了点头,语气坚定地说:“我说话算话,要是到时候还拿不到月钱,你们就来找我。”
下人们见宝玉都这么说了,也不好再继续闹下去。李婆子看了看周围的人,对王夫人和宝玉说:“既然宝二爷都这么说了,我们就再等几天。希望二太太和宝二爷不要让我们失望。”说完,她带着下人们离开了院子。
院子里终于恢复了平静。暮色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进来,在青砖地上拖出长长的暗影。王夫人跌坐在紫檀木椅上,看着被笞打得皮开肉绽的宝玉,指尖不住颤抖,眼泪簌簌地滚落:“宝玉,娘对不起你,让你也跟着受累了。“她伸手想去触碰儿子的伤口,却又怕弄疼他,悬在半空的手微微发颤。
宝玉强撑着坐起身,用缠着纱布的手扶住王夫人,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:“娘,您别这么说。这是咱们家的事,我也有责任。“他转头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,想到近日府里月钱克扣、丫鬟婆子们私下议论纷纷的情形,心中泛起一阵苦涩,“月钱的事,您别担心,我会想办法的。“可话音落下,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太过无力。
夜色如墨,浓稠得化不开。回廊下,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悠悠传来,“咚——咚——”,一声又一声,似重锤般敲在宝玉心上,敲得人心慌意乱。昏黄的烛火在屋内摇曳,将母亲的身影投在墙上,忽明忽暗。宝玉望着母亲眼角新添的细纹,那纹路像是岁月刻下的沧桑印记,又似一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痕。
他不禁想起那日父亲雷霆震怒,斥责声如炸雷般在屋内回荡。母亲跪在一旁,泪水在眼眶中打转,却强忍着,一遍又一遍地苦苦求情。那低眉顺眼、委曲求全的模样,深深刺痛了宝玉的心。此刻,他只觉喉头哽咽,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,吐不出,咽不下。
他立在穿堂的鎏金鹤纹烛台旁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青玉扳指的纹路。廊下灯笼在夜风中摇晃,将窗棂上的冰裂纹投在青砖地上,如同这荣国府错综复杂的关系网。
这个看似风光无限的荣国府,早已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光鲜亮丽。账房里堆积如山的赊账单,库房中逐年减少的金银器皿,还有下人们私下里议论的裁员风声,都在昭示着家族的日渐式微。邢夫人与王夫人之间的管家权之争,似看不见的暗流,在府中涌动,搅得人心惶惶。
邢夫人倚仗着长房儿媳的身份,时常在老爷面前旁敲侧击,指责王夫人治家不严;而王夫人则凭借着元春封妃的荣耀,拉拢一众得力嬷嬷,将府中事务打理得滴水不漏。两人表面上客客气气,互称“大太太”“二太太”,背地里却各使手段,为了那点权力争得面红耳赤。
家族的危机四伏,长辈们的明争暗斗,都如阴霾般笼罩着这个家。他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正厅,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母亲昨日的叹息。那些未说完的忧虑,那些欲言又止的愁绪,都化作了他心头沉甸甸的责任。
而自己,作为贾府的少爷,在这暗流涌动之中,必须扛起这份责任。深夜书房里,他摩挲着父亲留下的翡翠扳指,烛火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。窗外传来婆子们压低的争吵声,像毒蛇吐信般刺进耳膜,更让他想起白日里母亲独坐佛堂,手中念珠断落一地的凄凉模样。
哪怕前路迷茫,布满荆棘,他也暗自下定决心,不能再让母亲这般伤心。次日清晨,他特意早早候在祠堂,在族老们祭祖时主动提出协助清点田庄账目;又在族学里召集年轻子弟,以切磋文墨之名,暗中培养可用之人。定要守护好这个家,守护好自己在意的人——他甚至开始研习账本,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熬红了双眼,连小厮端来的参汤凉透了都浑然不觉。
就算前方是万丈深渊,他也愿纵身一跃。寒风裹着煤灰扑进领口的深夜,他将貂裘换成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,把白玉扳指塞进马粪堆,混在当铺伙计的鼾声里翻检泛黄账册。烛泪在典当记录上凝成冰珠,他对着月光辨认模糊字迹,指甲缝里嵌满墨渍与尘土,终于在黎明前将那叠记载着荣府秘押的契书揣进怀里。
得知王家绸缎有异的当夜,他踩着积雪潜入库房,让管家举着油纸灯笼照亮。霉味混着绸缎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,他解开一匹匹缎子,指尖抚过锦面时骤然顿住——看似流光溢彩的织锦下,藏着蛛网般的蛀洞。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暗影,当锋利的绸缎边缘割破掌心,鲜血滴在霉变的布料上绽开红梅,他反而笑出声来,攥紧那截残次品,指关节泛白如霜。这带血的证据,终将成为撕开阴谋的利刃。
28.宝玉的困境
送走下人们后,宝玉扶着王夫人回了屋。锦儿给他们倒了杯茶,退了出去。屋里静悄悄的,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。王夫人喝了口茶,看着宝玉,轻声说道:“宝玉,你刚才跟下人们说的话,娘都听到了。可府里现在的情况,你也知道,哪里还有银子给他们发月钱啊?”
宝玉坐在王夫人对面,手中捏着的茶杯已然凉透。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缠枝莲纹蜿蜒而下,在红木桌面上晕开深色水痕,恰似此刻萦绕心头的愁云。他眉头紧锁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口缺口——那是前日醉酒的贾琏摔碎半只后,勉强拼接起来的残次品。茶汤随着他指尖的颤动泛起细碎涟漪,映得茶沫如同深秋将散的残雪。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银子,刚才那么说,只是为了安抚下人们的情绪。
窗棂外枯枝敲打青砖的声响愈发急促,西风裹挟着细沙扑在糊窗纸上,发出呜咽般的嘶鸣。他盯着杯底沉淀的茶渣,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挺直脊背:“娘,我记得父亲以前好像在外面有一些朋友,或许我们可以找他们借点银子?”
王夫人摇了摇头,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壁上的缠枝莲纹——那是早年陪嫁时最不起眼的茶具,如今却成了仅剩的体面。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,眼角新添的皱纹里藏着经年累月的疲惫:“你父亲那些朋友,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人。以前咱们家风光的时候,他们天天上门来巴结;如今咱们家败落了,他们躲都躲不及,怎么可能会借钱给我们?”宝玉听了,心里也凉了半截。窗外忽然卷进一阵风,将案上半开的账簿吹得哗哗作响,露出那些用朱砂红笔勾销的巨额亏空——去年修缮祠堂的欠款尚未还清,今年庄子上又报来虫灾绝收。
他又想起前日在后花园撞见的情景:几个婆子偷偷将紫檀屏风拆成零件,塞进破旧的粗布口袋——那曾是元春省亲时特意安置在大观园的物件。雕花的螭龙纹木构件磕在青石板上,发出空洞的回响,惊起廊下几只病恹恹的鸽子。“那咱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当了,应该能换些银子吧?”话音未落,他就看见母亲眼中泛起水光,恍惚意识到这话有多残忍。
“能当的都已经当了。”王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,喉间像是哽着团浸透苦药的棉絮,“抄家后,我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整理出来,让周瑞家的去当了,换回来的银子,一部分用来给老太太办丧事,一部分用来还了一些紧急的债务,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。”她抬手抹了把脸,腕间空荡荡的,连当年老太太赏的翡翠镯子都不知去了何处。梳妆台上铜镜蒙着层薄灰,映出她凹陷的脸颊,倒比祠堂里供奉的老祖宗画像更显沧桑。
就在这时,锦儿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,鬓边的绢花歪斜着,手里攥着的纸被汗水浸出深色褶皱。她胸脯剧烈起伏,喘着粗气对王夫人和宝玉说:“太太,二爷,外面来了个差役,说是奉了官府的命令,”她顿了顿,声音突然发颤,“要查验咱们府里剩余的田契地契,还说...还说若有隐瞒,就要按欺君之罪论处。”
王夫人闻言,手中的茶杯“当啷”一声摔在地上,瓷片飞溅。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,扶着桌子的手指关节泛白,嘴唇不住地颤抖:“这...这是要赶尽杀绝啊!”宝玉急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,触到她嶙峋的脊背,惊觉母亲竟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。
乌云如墨汁般泼洒在天际,将原本就昏暗的天色压得愈发低沉。狂风裹挟着砂砾拍打着窗棂,发出刺耳的“噼啪”声,窗外那棵百年老槐树在风中剧烈摇晃,枯枝不时撞在墙壁上,似是发出绝望的哀鸣。地上的枯叶被风卷起,在空中疯狂打着旋儿,如同无数只张牙舞爪的小鬼。
锦儿望着主子们苍白如纸、满是绝望的神情,眼眶瞬间就红了,泪水在眼中打转,可她深知此刻不是软弱的时候,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水,声音微微发颤地安慰道:“太太,二爷,先别慌,咱们再想想办法...”她的声音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中,显得那样单薄、无力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。
宝玉咬了咬牙,两颊因用力而微微鼓起,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,那是在绝境中迸发的勇气。他握紧双拳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沉声道:“娘,您先歇着,我去会会那个差役,看看能不能拖延些时日。”说罢,他深吸一口气,缓缓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,每一个动作都透着郑重。他大步往外走去,脚步坚定却又沉重。廊下积着半尺厚的落叶,他踩上去,发出细碎的脆响,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他的心,恰似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决心,随时都可能被现实击碎。